爱情无落差

我爱上秦老师那年，她刚满十九岁。她是我们的班主任，刚从师范学校毕业。而我那时才十一岁，读小学四年级，矮矮瘦瘦，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。

是个冬天的下午。中午上学时，天还是晴朗的，转眼间就下起了鹅毛大雪。到放学时，雪已有半尺多深了。同学们都被家人接走了，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我站在教室门口，望着外面被雪淹没了的小路，一直也没见到哥哥的影子。天渐渐地暗下来，雪还在下，我急得快要哭了。

就在那时，秦老师来了。她问我：“阿斌，怎么还没回家？”我流着泪回答：“哥哥还没来接我呢。”“你哥哥肯定有事不能来了，老师送你回去，好吗？”秦老师说着便给我找来了一双靴子，那靴子好大，简直可以给我做帽子。

一路上，秦老师不断地给我说笑话，逗得我哈哈直笑，她偶尔还偷偷地捏几个雪疙瘩放进我热乎乎的脖颈中，让我冷得直打哆嗦。

终于到了我的家，家中却空无一人。邻居白婶过来对我说：“你妈妈的病势加重了，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，你哥哥也上医院去了。”

那些年，我的母亲整年整月地呆在医院里，父亲也整月整年地在医院照顾着母亲，家里只有我和哥哥相依为命。每个星期天，我去医院，母亲总要搂着我哭。开始几次，母亲哭我也哭。不久，哥哥对我说：“你哭只会让妈妈更加伤心。”于是后来母亲再哭时我便不哭了，还伸出小手帮母亲擦去眼泪，说：“妈妈不哭，妈妈会好起来的。妈妈离不开斌斌，斌斌也离不开妈妈。”母亲却常哭得更加厉害了，我也常是一走出病房就忍不住大放悲声。

我那时虽小，却也懂得病危通知是怎么回事。我哭着扑进秦老师的怀里，大叫：“我要妈妈！我要妈妈！”秦老师蹲下身来，拿出手帕，细心地为我拭去泪水，然后轻柔地捧住我的脸说：“阿斌不哭，妈妈会好起来的，妈妈喜欢不哭的孩子。”

后来，母亲的病真的奇迹般地好了。多少年来，我一直觉得是秦老师那句话救了母亲。

那天晚上，秦老师没有回去，留下来陪我。吃过晚饭，她就开始给我讲故事，讲了好多故事，有丑小鸭，有小矮人，有卖火柴的小女孩，还有孙悟空和猪八戒。这些前所未闻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，使我幼小的心灵暂时忘却了痛苦。

冬天的雪夜更加寒冷，我看见秦老师的肩膀在微微颤抖，便问：“秦老师，你冷么？”她把我拉进怀里，贴着我的耳朵，轻声说：“阿斌，和你在一起，老师一点儿也不觉得冷。”

也许秦老师永远也不会想到，只因为她这句话，我就深深地爱上了她，愿意把我的命运和她联在一起。从那以后，每天我都在书桌上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她的名字，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她的笑靥，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发誓：“长大了我一定要娶秦老师，让她永远幸福！”虽然那时，我还并不懂得爱情是什么。

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转瞬即近。两年后上了中学，我就离开了秦老师，不过星期天还常去她那里玩。进了大学，我就只有假期里才能去看她。

大学快毕业那年寒假，我去秦老师那里玩，她在她的单身宿舍里招待了我。我们正海阔天空地侃着，她突然问我：“阿斌，你也该谈恋爱了，大学校园里漂亮女孩很多，你找上了一个没有？”我怔了怔，答道：“还没有，因为没遇上合适的。”她又问：“你要找个什么样的？”我说：“我要找个像你一样的。”她笑了：“像我一样，像我这样的老太婆？”我就知道，秦老师没有懂得我的意思，也许永远也不会懂得。可我不能再说得更明白些。

告别的时候，秦老师向我挥手，轻快地说着再见，我的手却沉甸甸地好长时间也没有举起。我想：“也许我和她之间只有再见，而永远也不会走到一起，她那间屋子里，终究会走进一个男人来，却注定不会是我。”想到这些，我的心里倏地涌起一种生离死别的哀愁。

回到学校，我就带着这种生离死别的伤感去读研究生了。

从那以后，我越来越不可遏止地想着秦老师。每次给她写信，我都在心里说：“下次写信，一定要对她说我爱她！”但我一直也没有鼓起那份勇气，只是无数次对着星空发誓———等到研究生毕业后，我就去找秦老师，面对面地向她表白，不管等着我的会是什么。

可是就在我毕业前夕，秦老师突然来信说她要结婚了。那信来得非常突然，此前她甚至没有告诉我她已经恋爱了。读完信，我木木地站了好久，然后我把那封信撕成了两半，又撕成了两半，但我立刻又把它粘好。我就这样撕了又粘，粘了又撕，终于忍不住扑在床上放声大哭。

那天晚上，下着瓢泼大雨，我独自在学校操场上疯了似地跑了一圈又一圈，直到筋疲力尽，再也挪不动步。第二天，我没有起来，足足躺了一个星期。

研究生毕业后，我主动申请分到一个远离家乡的县城。直到一年后父亲病重，我匆忙回家探望，却冷不丁在路上撞见了秦老师。她挽着一个高高瘦瘦还算英俊的男子———该是她的那一位了。看见我她远远的就叫：“阿斌你好！”微笑着伸出手来。“你好，秦老师。”我也伸出手来，握住她的三根手指，用力地摇了摇，然后我转身就跑，她在后面喊我也没有回头。我不能回头，因为我不能让她看见我流泪的脸。

就这样，秦老师属于了那个陌生的男人。我不了解他，也不想了解，我猜想秦老师找上的人该不会差的。我没有嫉妒，也毫不怨恨，我只是一点点舔净自己的伤口，默默地为千里之外的秦老师祝福。

然而，我的猜想终于错了。两年后的一天，我突然接到一位小学同学的电话，“秦老师让那个家伙给甩了，喝了敌敌畏，现正在协和医院，阿斌你快来看她！”放下电话，我立即奔向长途汽车站。

冒雨赶路两天，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秦老师，望着她虚弱的样子，我直想哭。她躺在病床上，静静地望着我，眼里闪过些许惊喜和愕意。她让我坐，我却依旧站着。她忽然注意到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，便问：“外面下雨了么？”我说：“是的，下雨了。雨很狂，风很急，我没有带伞，走下长途汽车，就这么跑来了。”

秦老师要我用墙上的新毛巾抹了脸，又问：“你冷么？”“冷？有点。可是，”我说，“只要和你在一起，我就不觉得。”看着她茫然的样子，我心里好酸。我问：“秦老师，还记得么，十多年前，你就曾这样对一个小男孩说过？”她笑了：“是么，你还记得这样清楚？”我说：“是的，我记得很清楚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。”

说到这里，我忽然激动起来：“秦老师，你知道么，自从听到你这句话后，那个小男孩一直在爱着你，虽然现在，他已经是二十六岁的青年了。”秦老师睁大眼睛，她显然没有料到，我会对她说这些。我不看她，继续往下说：“你一直写信给我都说你生活得很好，我也相信你会生活得很好。可是，我没有料到，你是在骗我，你竟在骗我，你为什么要骗我？”说完，我走到秦老师身边，痴痴地凝望着她，低低地道：“既然这个世界上，别人不愿给你幸福，我愿。”

秦老师定定地看着我，眼里慢慢地盈满了泪水，“阿斌，其实我也爱着你呢。”她说，她的语气好淡，“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喜欢上了你，不过那时我没有想到要跟着你，只是想，今后养个孩子要像你一样。”她淡淡地笑了，“后来，不知什么时候，我发现我竟然爱上了你。那年寒假你来玩，你告诉我说你要找一个像我一样的女人，你可知道我听了是怎样的震惊么？”

哦，我记起来了。当时，我说完那句话，秦老师的确是很怔了一会儿才说话。我好傻，竟然没有想到那一怔意味着什么。

“可我怎么能嫁给你呢？”秦老师的泪水缓缓溢出眼眶，“后来你去读研究生了，我知道你在爱着我，猜想你研究生毕业后一定会说出来的，我也知道只要你一说出来我就无法拒绝，于是便匆匆地结婚了，没想到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了，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。

我用粗糙的手掌为秦老师抹去泪痕：“嫁给我吧！”“你真是孩子气。”她惨然地一笑，“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嫁给你，现在还成么？我比你大八岁呢。”我流着泪喊道：“你是因为比我大八岁才觉得不能嫁给我么？你觉得年龄是爱情幸福与否的绝对主宰么？就因为八年的年龄差距苦了我这么多年也更苦了你自己么？”

“人言可畏啊！”秦老师涩涩地说。“是的，人言可畏。然而，这么多年，没有人言，我们不也过得很苦很累么？”我说，“嫁给我吧，秦老师。我们都已不再是孩子。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，我们应当懂得什么是爱情，怎样去生活。”